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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弱搏强,美国华人阻击微信禁令的45天

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里,颁布超过15000个总统令,被法院限制或否决者几乎寥寥,这是一场暂时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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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顾翎羽

8月6日,刚刚从纽约大学本科毕业的中国留学生Edwin正在纽约准备考研,他在微信群里刷到了特朗普即将在45天后禁用微信的新闻。

“又是烟雾弹。”像大多数在美的微信用户一样,Edwin第一反应是不可能,“微信是多重要的通讯工具。这和TikTok的娱乐性质完全不一样,美国有好几百万人用啊!”

旧金山德恒律师事务所华人律师朱可亮也看到了这个消息,他意识到,这条总统令,尤其句尾的“交易”一词可以成为麻烦的开端。

依据总统令当时有限的内容,不但在美国境内的个人或实体将无法通过苹果和安卓手机的应用商店来下载或更新微信,而且由于商务部长在45天之后才会定义什么是受禁止的“交易”,在此之前不会有人知道“交易”究竟包括了哪些行为,会不会对普通用户有更大的影响和限制。

普通人违反总统令的代价其实不小。根据《国际紧急状态经济制裁法》的规定,违反总统令的人或实体可能面临超过30万美元的民事罚款以及监禁等刑事责任。

“这相当于把华人单独拎出来打。”朱可亮在湖南农村长大,依靠美国政府的奖学金在此完成学业并获取律师执照,他将自己定义为曾是“美国繁荣开放政策的受益者”。

但这件事情,他认为这是针对华人的公然歧视。“在这个国家,所有的族裔都应该被平等对待,但该总统令却完全忽视了这一点。”

“特朗普违宪了。”朱可亮认为,根据美国宪法,总统令涉嫌种族歧视,侵犯言论自由,侵犯宗教自由,并且没有遵循“最小伤害”原则,而根据美国宪法下的《行政程序法》,任何一项法律和政府行为,在可能导致严重的民事责任和刑事责任的时候,法律规定必须是清楚的。特朗普没有对交易做出任何补充规定,导致其行政令的打击面将过于广泛。

只用一天时间,朱可亮把自己的想法写成了研究报告,发给了自己的几位华人好友:纽约和新泽西律师曹英、华盛顿和纽约律师倪非、加州,纽约和新泽西律师袁钢,以及纽约律师吴圣洋。

朋友们的反应超应出了他的想象。

第二天,五位律师在新泽西州发起了一个美国微信用户联合会(U.S. WeChat Users Alliance,以下简称USWUA),这个联合会致力于阻止总统令生效,由曹英、袁钢和吴圣洋三位律师担任董事。

曹英在自家律所的微信公号上公布了这个消息,律师们的诉求很明确,对外募捐和扩大声浪。募捐来的资金将主要用于支付参与诉讼律师的诉讼费,扩大声浪能获得更多人的支持。

在纽约从事金融业的辽宁人高远就是受到影响的读者中的一员,高远在美国生活多年,求学、工作、结婚,“这些年针对华人的歧视越来越过分了,应该维权,但没有人这么做。现在有律师这么做了,我得去支持。“

曹英把他拉进了沟通群后,他发现,这里只有20个人。

他们只是在美数百万微信用户中的极少数普通人,计划以法律诉讼的形式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请求法院宣告总统令无效。被告是美国总统和商务部。

45天内,他们要走完获得法院禁止令所有的法律程序。

困难重重

第一个困难是找到原告。选择原告需要考虑不同的背景,不同层次的用户在用微信达成不同的目的,以匹配诉讼中具体提出的法律诉求。“有些不会英文的华人依靠微信进行沟通,特朗普限制了微信,就相当于限制了他们言论自由。”

很多华人生气,但顾虑重重,不愿意充当原告,“你当原告起诉美国总统,这个确实不是一个小事儿”。前两周,朱可亮疲于各方沟通,最终,在无数次电话和微信沟通之后,他找到了第一个原告,一位曾在中国留学的美国白人。

“也有几个华人一开始同意了当原告,后来又改变主意了。”

另一个难题是寻找合适的专家证人。专家证人,是指具有专家资格 ,并被允许帮助陪审团或法庭,理解某些复杂的专业性问题的证人。由于特朗普对禁止微信的理由是涉嫌侵害国家安全,专家证人的意见至关重要,朱可亮必须寻找到能够在包括微信数据隐私等关键性技术问题上具有发言权的专家证人,提供书面的证词。

“我要跟很多技术专家聊,微信是不是存在这种可能泄露隐私的漏洞问题,如果真的有的话,那通过什么样的技术手段可以解决。”他联系了近四十位专家证人,但愿意提供帮助者寥寥。

最关键的,是寻找律师。

在美国,从事诉讼的华人律师极少,即使朱可亮执业经历丰富,他也认为这个案子必须要有资深的美国诉讼律师和法律专家才能有胜算,“我们在成立这个非营利组织时就已经决定了,一定要请最顶级的诉讼律师来做这个事儿,如果说配备最顶级的诉讼律师,基本上都是美国本地大律所才有这种实力。“

一开始,USWUA募到的金额不到2万美元,而知名律师服务是以小时计,一个月几十万的收费极为普遍。

他们最后选择了来自旧金山律所Rosen Bien Galvan & Grunfeld LLP律师事务所的冠名合伙人迈克尔•比恩大律师。对方拥有四十多年诉讼经验,是加州和联邦第九巡回法院、联邦高法院等司法管辖区内的顶尖诉讼律师。同时,朱可亮和USWUA的另一位发起人,倪非律师也参与到了诉讼中。

在跟比恩律师签律师协议时,他们一面告诉对方时间紧迫,在接了这个案子后,务必全身心投入,不可以随便再接别的案子;一面内心在发虚,“我们是硬着头皮上的,因为我们知道,当时我们在银行里没多少钱,至于将来能不能筹到这个钱,能不能付这个律师账单,心里完全没有底。”朱可亮对《财经》记者说。

8月的筹款目标是十万美元。快两周过去了,捐款金额始终无法突破五万。

擅长经营媒体关系的高远曾经向曹英律师建议,在写新闻通稿时多用一些具有危机感的描述,“让大家意识到你们没有钱就活不下去了。”这一点遭到了律师的反对,“我们这行讲究准确,煽动性的话真的说不出口。”

无形的压力化成了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有USWUA的义工向《财经》记者回忆,当时,在内部沟通群里,律师们最常做的就是讨论历史上少数团体面对极大困难,成功维权的案例,不止一位律师曾经表示,自己喝粥也要把官司打下去。

朱可亮后来回忆,他们从一开始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一旦因为经费问题比恩律师退出,就算只有他和倪非律师只有两个人,也要把这个案子继续下去。“

8月21日,USWUA这一组织牵头,加上其他四位华人、一位白人和一家华人公司组成的原告,委托RBGG律所以及朱可亮律师、倪非律师,将起诉特朗普总统和商务部长罗斯的32页诉状送到了旧金山的加州北区联邦法院。

如果一切顺利,此案将在9月17日进行听证会。

关键一役

听证会前一天,案子有了变化。

这一天,作为被告方美国政府的代理律师,美国司法部发来了一封邮件,表示愿意和解,“我们可以承诺,在美国普通的微信用户如果基于个人和商业目的使用微信,不会追究他的法律责任。”

其实立案之初,律师们就曾试图通过斡旋与司法部进行和解,“8月25日我们和对方开了电话会议讨论这件事,但是当时没有任何达成协议的可能。”后面半个月,确实毫无回音。

这时候来了这样一个邮件,所有人一开始是兴奋的,看起来是个好事,貌似事情可以结束了,官司不用打了。但在仔细评估了来信的措辞后,律师们认为其中的模糊空间过大,事情还不能结束。听证会必须照常举行。

当天下午,美国司法部将原本应该保密的和解谈判协议,以及USWUA的拒信交给了法院。同时,司法部发表公开声明,称美国商务部关于具体什么样的“交易”将被禁止的问题尚无定论,但只要出于个人和商业目的,在美国的微信用户可以继续正常下载和使用微信。

事态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次日,在如期举行的听证会上,双方围绕USWUA提出的“阻止美国商务部等部门实施对微信的封杀,并且在禁令对“交易”做出正式定义后的60天内,免除任何违抗命令的用户的刑事和民事责任”动议展开论辩。期间,司法部律师再次重申,商务部还没有公布关于“交易”适用的细则,“禁令不会影响到普通民众的使用”。

旁听诉讼的多位华人向《财经》记者评价称,这一表述明显干扰到了法官作出裁决。

“法官本来已经倾向于我们这边了,但是当对方提到‘交易’一词还具有模糊性时,法官就又改口称,那就等到细则下来吧。”高远回忆。

这一等待仅仅持续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朱可亮是被手机消息轰炸醒的。商务部公布了细则,表示自9 月 20 日起,TikTok、微信两款软件从应用商店下架,在美企业被要求关闭微信支付通道。

和司法部的表述完全不同的是,其核心条款提及“禁止任何美国公司向微信提供数据传输和数据存储服务”。这也意味着,美国电信服务运营商将无法给微信提供服务,个人用户也就无法使用微信。

“诉讼重点完全变了。”律师团立刻提出申请,立刻在当日召开紧急听证会。

当日上午10点45分,他们提交了针对商务部细则回复的文件。然而,令朱可亮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个小时后举行的紧急听证会上,法官表示,由于细则的出台,她无法只基于律师团紧急提交的新材料颁布临时禁令,要求原告方务必要针对商务部颁布的实施细则所带来的新情况来修改初始诉状,她才会做出判决。

听证会结束是下午一点钟,这也意味着,为了确保法官能够在总统令生效前作出判决,听证会至少要提前一天进行。如此一来,所有修改的文件必须要在当日递交给法院。

“太紧迫了!”据朱可亮回忆,当天紧急听证会之后,律师团马不停蹄召开了视频会议,因为时间太紧急,所有的律师都进行“接力赛”式工作,每个人分别写文件不同的部分,再进行整合和校对。

“我们从早上6点开始研究这个商务部的细则,拿出应对办法,对细则进行回复,开听证会,再按法官要求改这些文件,我方律师出了三份不同的文件,都是在晚上9点之前做完的。”

下午3时30分,律师团递交修改后的动议;下午6点,递交了修改过的诉状。半小时后,司法部递交了针对修改动议的回复。当晚8点,律师团又递交了针对司法部回复的一个回复。

与此同时,美国华人开始陷入慌乱情绪。据多位华人回忆,在商务部细则出来后,他们不停收到在美朋友的微信消息,“朋友们都在忙着留下其他联系方式,加一下line,加一下QQ,加一下WhatsApp,大家觉得微信被禁的事可能无可避免了。”

朱可亮做了另一手准备,如果最终没有申请到禁止令,他会继续使用微信,引得美国政府对他进行处罚,这样就可以把案子继续打下去。

不过法院没有给他机会。

美国西部时间9月19日下午,在第三次听证会一开始,法官比勒对司法部的律师问出了第一个问题,“总统令和商务部的细则具体生效的时刻是星期六半夜的那个12:00呢?还是说星期天半夜的那个12:00?”

朱可亮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只有倾向于叫停,法官才需要去关心总统令和商务部细则生效时间,以预留足够的时间写判决书。

最终,长达22页的裁决书佐证了他的猜想,他们胜利了。

法院认为,特朗普8月6日的总统令及9月18日商务部公布实施细则,将会导致在全美范围内对微信的封禁,这涉嫌违反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平权条款、程序正义。司法部提供的微信对国家安全构成的所谓威胁的证据不足,商务部实施细则从颁布到生效时间过短,将给美国用户造成了迫在眉睫和无可挽回的伤害。

法官比勒(Laurel Beeler)称,提起诉讼的WeChat用户对第一修正案的价值提出了严重质疑,权衡利害后,倾向原告一方。美国商务部对此没有立即置评。

然而,这并非一次简单的诉讼。在美国两百多年的历史里,颁布超过15000个总统令,被法院限制或否决者几乎寥寥。而且,提起诉讼的WeChat用户的背后,代表的是在美华人首次抱团在法院获得挑战总统令的成功。

“从一开始,我认为法律就是最有希望的手段,也是最有效的一种反击。我没有想太多,既然最后决定权都在法官的手上,只要我们尽力做好自己手头上的事儿,对得起自己,那就足够了。”朱可亮对《财经》记者说。

海内外接力

北京时间9月20日,在法官公布禁止令后,USWUA以“美华人获历史性胜利,微信禁封令被联邦法官叫停”为题发表新闻通稿,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微信公众号的阅读量就突破了十万。

此时和之前他们四处寻求“紧急募捐”已经大不相同。

为USWUA写推文的Tim也是一名律师,Tim对《财经》记者说,他还正在律所上班,“我是兼职处理这些事情,一天花两三个小时。”三次听证会中有两场Tim都是在工作间隙看完的,这篇宣布最终裁决结果的推文Tim只准备了“胜利”这一个版本,“当时想,要是输了就不急了,那就一边哭一边慢慢写。”

像Tim这样参与到此次诉讼中的义工约有50人。他们来自全球各地。

在北京的栊正是其中一员。他是一名曾在美国留学的编剧。在芝加哥读书时,作为中国留学生学生会里的一员,栊正和当地华人有频繁的接触。他认为,华人在美国是相对没有存在感的群体。

“华人务实,务实看两面,一是做起事认真,全力投入到能带来一些直接影响的事情上;但也存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成分,遇到事,容易变成一盘散沙。”

起初,人在国内,已经回国多年的栊正对微信被禁一事毫不关心。直到学弟Edwin过来问他,是否愿意和纽约大学电影学院的同学一起,为USWUA拍宣传片,“才这么误打误撞参与了历史”。

制片人Edwin和导演欣怡透露了更多关于拍摄的细节,他们看到USWUA的信息后,主动联系并提供了拍摄。短片的操作周期只有十天,由近20位同学在上海和纽约两地完成。“时差反而帮了忙,我们在纽约这边晚上把当天完成的进度发出去,早上起来正好收到上海那边白天更新的反馈。”

栊正目前正在面临失业的风险,这种高强度工作他拿到了150美元报酬。他对《财经》记者说,如果需要第二部,第三部,没有报酬他也会继续拍下去。

在硅谷生活的华人工程师嘉乐有同感。他从USWUA成立之初就在默默关注事情的进展,陆续捐了钱。三场听证会也都有旁听,“感觉到了自己的贡献,很开心。”但他转而又说,“一开始发动周围的同学朋友捐款时,冷嘲热讽是很多的,也郁闷。”

外界反馈冷热不均,受到称赞和非议都更多的律师们感受更深。曹英曾在一天中收到50封骚扰邮件,有人将她的个人信息发布到网络上,甚至还有人打来死亡威胁电话。朱可亮干脆不回复微信,负面信息太多了。一些人支持封杀微信,朱可亮说,他也可以理解。但他认为,是在美国进行起诉,这是权利,别人反对,也是权利。

判决下来后,法官在判决里面引用的的一条理由其实就是为了保护言论自由,虽然微信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硬性封杀了之后,就会影响到很多人的言论自由。

无论是选择法律作为维权的手段,将募捐作为维权的支持,还是将言论自由作为诉讼请求的落脚点,从头到尾,USWUA的打法很清晰:用美国社会所推崇的思维,来支持自己的诉求。

最新的消息是,最终,USWUA顺利完成两个月的筹款目标。暂时停止筹款前,朱可亮告诉《财经》记者,团队收到了一封感谢信和一笔20美元的捐款,对方是一位在中国由奶奶抚养长大,如今在美国生活的女孩。受到疫情影响,即使奶奶已经罹患重病,女孩也无法回国。每一天,她都依靠微信和在国内的奶奶沟通,“我很穷,所以只能捐20块钱。一半是算我自己的,一半是算奶奶捐的。”

对微信来说,这只是一个阶段性的许可。

来自君合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宋成向《财经》记者分析,获取初始禁令在结果上只是一个过渡性的处理方式。“目前可以维持现状,具体分晓还是要等到大选之后。”

法官比勒在裁定书中声明,该禁令中的任何规定均不妨碍美国商务部重新考虑确定对微信公司及其子公司的禁令。

当地时间9月22日,据彭博社消息,美国石油公司雪佛龙要求全球雇员删除他们工作手机上的WeChat。这家拥有6.1万名雇员的石油巨头在一封给员工的邮件中表示,WeChat是一款“不遵从规定的应用”,并要求在工作手机上安装了这款应用的员工在近日内删除,否则他们将无法连上公司的网络。

雪佛龙因此成为最早响应美国政府WeChat禁令的企业之一。

“关键一仗打完了,但这不是最后一仗。”

在听证会结束的第一时间,律师团已经开始着手准备应对美国政府因为不服而上诉至联邦第九巡回法院的可能性。在被问及事情是否有明确的发展方向时,朱可亮表示,“这些都是未知数,能预期的是,还有很艰苦的路要走。”

应受访者要求,Edwin、Tim、嘉乐、欣怡和宋成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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